林來梵教授按語：去年被安排給法碩上了憲法課，有學生將我在課堂上的一些話摘錄了下來，輯為《梵師50大經典課堂語錄》，掛到了網上。出于好奇，將“傳說中的”這個文檔找來一看，其中既有深思熟慮的斷語，也有一時性起的妄言，但偏偏就是這些，恰恰給孩子們留下了印象，為此也可以作為一種反饋性的素材，值得我們為師者去加以反芻。另外，因受到“語錄體”的限制，有些摘記脫離了語境，或不夠完整，在此一并訂正，以便舛訛歸正。1.我叫林來梵。但對于這個名字，很多人可能會浮想聯翩，以為我是個和尚，或者屬于遲早要出家的人。2.太窮了就不宜學法學，因為你容易偏激；太富了也不宜學法學，因為你可能缺少對人類苦難的理解。3.法學和神學一樣，都可能是最缺少批判精神的學問。4. 如果你個人的性格具有批判性，那你就未必適合去搞法律；如果你的批判性很強，那么你未必要去當法官，否則，那就是誤入歧途。萬一你真的不幸被錄取到了法學院的法律專業，那又該怎么辦呢？只有一條很窄的路可走，那就是：請跟我來，做學者去。5.雖然憲法里面沒有規定一夫一妻制，但是憲法里存在男女平等的條款。這個條款決定了婚姻法中不能規定一夫多妻制，當然也不能規定一妻多夫制，否則就違反了憲法規范。6.話說耶魯大學的阿瑪爾這位憲法學家，他出差時就經常隨身攜帶一本美國憲法典. 我有時跟他也差不多，出差時也帶著一本中國憲法典，當然，有時也放在枕頭旁邊，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就拿起來翻一翻，這樣就睡著了。7.羅斯福總統是非常偉大的，他去世后，美國人民悲痛得受不了，但是到了1951年，美國人還是通過了憲法第22條修正案，明確規定總統連任兩次為限，絕不能再讓總統連任到最后要駕崩在總統任上。8.美國憲法的序言只有一句話，包括副詞在內總共有52個單詞，我備課期間還專門數了一下。而我國憲法序言包括標點符號在內，共有1794個字。與大部分西方國家或成熟的憲政國家的憲法序言相比，我國憲法在長度方面是能占據優勢的。9.擁有最長序言的是南斯拉夫1974年憲法，有一萬多字，相當于一篇本科畢業論文的長度。10.據說前幾年有農民用糞便去對抗地方政府的強制拆遷，顯然這就涉及憲法問題。無疑，在那農民憤怒地高高揚起的糞便之中也可能深深地浸透著立憲主義憲法的權利保障精神。11.憲法學與政治學的區別主要就在于：憲法學實際上是一門圍繞規范展開的解釋學。12.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這本書非常重要，如果同學們能買來讀一讀，那么你們的功力會在短時間內迅速增強的。13.在法治國家里，一旦被判有罪，哪怕只被判罰金一千塊錢，案底留在那里，是終身受到影響。不像在我國，被關進去幾年，在里面還自學法律，出來以后又可能是「一條好漢」。14.憲法解釋應該怎么做？我認為可以總結為一句話：「改變不能接受的，接受不能改變的」。15.如果在美國學習憲法，大多數教科書開篇就講「馬伯里訴麥迪遜案」，因為此案異常重要，以致如果不提「馬伯里訴麥迪遜案」，大家可能就覺得這本書有創新。而如果哪個法學院的學生竟然不知道此案，那絕對是學藝不精，因為他一開始上憲法就逃課。但你即使懂得此案，也不等于美國憲法你全懂了一一你也可能在美國只聽了幾節憲法課，然后就逃課了。16.這里(指馬伯里訴麥迪遜案)最有趣的是，雖然在本案中馬伯里輸了，可是他又賺大了，因為這個倒霉蛋從來都沒有想到，他個人職業生涯中的一次意外的挫折，讓他的名字長留在美國的憲法史上。17.同學們，請大膽地思考，即使頭發都掉光，也沒有關系，未來的雕像會恢復你的發型的。馬歇爾(在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雕像，就是這樣的。18.違憲審查制度具有一種類似于「排毒養顏」的功效。19.這部分內容(指憲法中有關經濟制度的規定)也是憲法中變動最頻繁的，經歷了多次修改，所以可以把這部分內容稱為我國憲法中的「動感地帶」！20.簡單地說，在整個政治體制當中，人民代表大會作為國家權力機關就像媽媽一樣至高無上，誕生出其他孩子，并監督他們的生活。21.在國外，尤其是成熟的立憲法治國家，普通的市民經常會談到憲法上的問題，并且有些人還以能討論憲法問題為榮，也許男孩子在和女孩子談戀愛的時候，偶爾在人權問題上發表一番高論，也能立刻讓女朋友刮目相看。22.對人權的批評，反而會陷入自我批評的悖論。也就是說：你既然批評人權，那好，首先你自己可能被要求閉嘴。但現代人權保障體系中，對人權進行批評，同樣也被作為一種權利而受到保障。23.我們應該承認，思想家很重要，洛克就曾影響了美國憲法，至少是其中的一兩個重要條款，而且通過影響美國憲法，進一步間接地影響到其他國家。24.在古代的西方，自殺本身被看作是一種罪惡，為此自殺者本身也可以受到審判，不管自殺成功還是失敗，都要接受審判，即使成功了，也要對尸體進行審判。25.不管如何，假如「和諧權」真的能夠成立的話，那么它就是一個唯一不靠斗爭而來的人權，恰恰相反，是人民摒棄「為權利而斗爭」的權利。26.言論自由也是有界限的。比如你在(美國的)機場安檢人口處突然碰到你的一位朋友，他的名字叫杰克，你很興奮的喊道：Hi，Jack！那說不定你可能當場被航警抓起來，因為你很興奮地高呼：Hi，Jack！ 那就可能被聽成「我劫機啦！」航警還以為你是恐怖分子呢。27.同學們以后要記住：其實我們的法律事務，主要的工作也就是調整不同利益、不同權利之間的沖突，而所用的方法中，最重要的其實也是利益平衡。天平之所以成為法律工作的象征，道理就在這里。28.憲法禁止歧視，但有些歧視憲法也禁止不了。比如說，你有一個同學經常趁你不在的時候把自己的生活垃圾丟到你床下，還往里面吐痰，那你會不會歧視他？如果有可能，你甚至不情愿和他呼吸同一個星球上面的空氣！29.六大類型的基本權利在現實中到底保障得如何呢？我用幾只小貓來說明(指課件)，它里面躺著五只小貓，可惜只有五只，一時找不到六只貓的照片，但五只小貓都在睡覺。30.如果大家都默默忍受基本權利遭受侵犯，那么基本權利就真的會像貓咪一樣在睡懶覺了。31. 很多同學都夢想著自己能夠像小鳥一般自由地飛翔。如果你夢想成真，你就不必享受憲法上的自由了。因為你展開翅膀就可以享有自由了。甚至在有專制統治者壓迫你， 比如要你繳納苛捐雜稅的時候，你可以不必理會他，張開翅膀撲騰撲騰就飛走了，連一根羽毛都不留給他。32. 大家要切記，不要濫用生存權這一概念，認為一個人要活著，就是生存權。33.比如，你被警察拘留或者逮捕了，關押的時間長了，你就會產生這樣一種愿望：是死是活，法院你早點給我一個了斷。這時，你就可以理解「裁判請求權」這個概念了。34.在當今西方國家，許多學者從司法權的強化中也看到了所謂「司法國家」的光芒。司法權的雄起很重要呢，因為以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替補已經趨于弱化了的立法機關的功能，去繼續牽制不斷肥大化了的行政權，以達至整個國家權力架構內部的新平衡。35.臭汗淋漓的民主制——指古希臘雅典城邦的一切重要事務由人民在廣場中直接表決，但排斥女性、兒童與奴隸的參與，在熱天時均由男性公民擠在小廣場之中民主投票的狀態。36.我曾經一朗誦這幾句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任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胡茬都會立起來。早上剃須時，一邊朗誦張載的這四句名言，一邊操刀剃須，就能讓胡茬堅立起來，然后很容易就能將它們剃掉。37.如果你抵擋不住誘惑，請你不要輕易接近施米特，這就好比讓ー個十六歲的男孩接近妖艷的美女一樣危險。38.孩子們，聽我講，假如你有勇氣自殺，你為什么沒有勇氣活下去？39.世界上所有的監獄，同學們，能不進去就不進去。40.中國的很多問題看上去已經解決，但實際上沒有完全合理的解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法治國家大廈拱頂石一一違憲審查制度一一還沒有建立起來。41.日本的京都是模仿西安建成的古城，中國人到了那里會感到很熟悉，就跟感覺自己的家鄉被占領了那樣。42.如果依靠羞辱去阻撓犯罪，那么這個社會是恐怖的。43.你必須心平氣和的接受：部分人先富起來，另一部人也同樣都富起來，是一個理想。44.抗議是無法徹底壓制的。否則，你可以把對方的電話號碼貼在馬路旁邊，號碼前面加上兩個字「辦證」。46.只要人類社會還有一個人被當作動物加以對待，那么，整個人類社會的所有人的人格尊嚴在倫理意義上其實都受到了挑戰。48.一百多年來，許多中國知識分子曾經在不斷更迭的各種憲法文本上寄托了富國強兵的夢想，但最終都失望了。時至當今，應該當然承認：中國大陸擁有龐大的統一市場和強大的經濟活力；但無論如何，我們依稀看到了中華民族走向偉大復興的曙光，這一目標倘若實現，必將是人間的奇跡。49.我所理解的憲法就像兩面神，即授予公共權力，又規范公共權力，以保障人的基本權利。我誠摯地期望像「雅努斯」這尊兩面神那樣的憲法，有一天能真正地降臨到我們國家的政治生活之中，降臨到每一位國人的心里。50.一學期的憲法學課程就要結束了，你或許沒學到什么，或者學到了一些內容，但將來還可能把它全忘記了。在這里我提醒大家，你至少要記住一點如果只把憲法的精神歸結為一句話，那就是要把人作為人來對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