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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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敖漢旗人民法院審結了一起盜掘古墓葬罪案件,6名被告人盜墓未果,分別判處十個月到一年八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并處相應罰金。該案件最初事發于2022年端午前夕,5人到敖漢旗附近山上盜掘古墓葬,后下大雨,挖掘兩天后停工。幾天后,盜墓團伙擴至7人,前往繼續挖掘,但在商議出資購買挖掘工具時內訌、散伙。一個多月后,8人組成的團伙駕駛兩輛汽車,白天停工,晚上入穴挖掘,其中1人運輸送飯,4人洞口抬土、卸土,3人洞底輪流挖掘。后因雨水流入洞內無法挖掘,他們買來汽油抽水設備排水,但設備產生大量一氧化碳氣體,致使洞內挖掘的3人中毒身亡。余下5人主動向公安機關投案。法院認為,被告人行為已構成盜掘古墓葬罪,系共同犯罪,作出判決。新聞一出,人們不禁感嘆,如今還有人以這種方式盜墓。實際上更值得關注的是他們盜墓的地點,內蒙古赤峰市敖漢旗有著悠久歷史,至今境內發現不同時代的古文化遺址4000余處,包括小河西文化、興隆洼文化、趙寶溝文化、紅山文化、夏家店下層文化以及遼金蒙元文化,全國旗縣級古文化遺址數量居全國之冠。此次被盜古墓葬屬于遼金時期的墓葬遺跡,屬于新發現文物遺址點。一位敖漢旗當地人向本刊回憶,90年代此地的盜墓活動極多。一些外地人會來到此地,雇當地村民來挖墓。他們村的一個小伙子,當年因為身材矮小,很多盜墓團伙都會雇他去挖掘。這種被雇來的當地村民通常都會“留后手”,在盜洞里挖出文物時,會留幾件不全取出來,第二天自己單獨再來取走賣掉。后來這位同村小伙子轉手將自己留的兩件文物賣掉,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如今還在敖漢旗古玩城里做買賣。這位敖漢旗當地人告訴本刊,自己這些年在敖漢見到過太多暴發戶了,很多人挖到東西以后,拿著東西去南方賣,賣了后全家人就都搬到南方生活了,村里沒人再見過他們。近些年隨著公安機關打擊力度加大,盜墓案件已經越來越少。本刊為此采訪了敖漢旗博物館前館長田彥國。他1983年進入敖漢旗博物館的前身敖漢旗文物管理所工作,直到今年退休,在敖漢旗從事文物和考古工作40年,經歷了從考古發掘到文物保護的整個過程。在采訪中,我們請他談了談此次的盜墓案,以及為何敖漢旗如此特殊,古文化遺址數量居全國之首?敖漢旗的考古與保護現狀又是什么樣的?三聯生活周刊:先說說去年的這起盜墓案件吧,他們是專業盜墓團伙嗎?田彥國:當時正值新冠疫情封控期間,他們這個時候作案,被發現的概率最小。他們不是敖漢本地的,而是從一百多公里以外的赤峰市松山區過來的。不好說這幫人是不是專業的,你說專業又覺得他們不太專業,你說業余看樣子他們經常盜墓。敖漢旗的考古和文物在全國范圍內都很有知名度。敖漢旗8300平方公里,至今發現不同時代的古文化遺址4000多處,是全國旗縣級里數量最多的,整個內蒙古自治區古文化遺址2萬多處,赤峰市7000多處,敖漢旗就有4000多處,這個數量是非常巨大的,平均每兩平方公里就有一處古遺址。所以說敖漢旗文物資源豐富,這也就導致樹大招風,使這里成為一些不法之徒實現發財夢的地方。田彥國:遺址就是古人居住的村落。從地理角度看,敖漢旗是內蒙古高原與松遼平原的過渡帶,又是中原農牧與北方游牧的交錯帶。此外這里從地貌上看屬于淺山丘陵型,非常平緩,這種地形加上敖漢旗幾條重要河流,適合古人居住,因此遺址非常多。再者當年做全國第二次文物普查時,我們搞了8年,基本把敖漢旗山山水水全走遍了,工作做得比較細,把家底基本摸清楚了。
2020年8月10日,內蒙古赤峰,考古工作者在遼上京遺址進行考古作業(圖|視覺中國)
此外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在敖漢旗持續工作50年,幾代考古工作者奉獻畢生精力,使得4個代表中國北方的考古學文化在敖漢旗命名,要知道一共有7種新石器時代考古學文化在中國東北地區命名,其中敖漢旗占了4個,它們是距今1萬年的小河西文化,距今8000年的興隆洼文化,距今7000年的趙寶溝文化,和距今4500至5000年的小河沿文化。比如南方也好,中原也好,很多地方文化譜系存在斷代,中間可能存在1000年的歷史空白。但敖漢旗這4種考古學文化的命名,填補了我國東北地區考古編年的空白,使這里的古文化脈絡更加清晰齊全,序列完整。田彥國:我1984年進入博物館工作,盜墓之風是從1986年開始刮起的,到了90年代更猖獗。1986年之前沒有文物市場,人們對文物沒有概念,有時村民還會主動把地里撿的文物送給我們。1986年之后就不一樣了,人們在報紙上看北京各大拍賣公司的新聞,電視上播鑒寶節目,很多人都知道了文物的價值。我們也開始配合公安機關一起打擊文物走私和盜墓。當時來敖漢盜墓的有南方人,也有遼寧的,北京的,都是受到金錢利益的驅使。三聯生活周刊:所以說遼代喜歡厚葬是嗎?為什么盜墓者喜歡盜遼墓?田彥國:遼代的中心在赤峰,首都遼上京在巴林左旗,陪都在寧城,敖漢旗在遼代時屬于重要腹地,兩個州城在這里。遼代貴族通常厚葬,墓修得很雄偉,此外有錢人家的墓修得也不錯。這些年我們搶救性清理了很多遼墓,發現遼早期的墓葬都是用石頭砌的,形制簡單,基本只有墓門和墓室,遼中晚期則有用六角或八角磚砌成的大墓了,里面還配有壁畫。這些遼墓通常在敖漢旗周邊的山坳里,遠離村莊,附近荒無人煙,利于盜墓者夜晚盜掘。遼墓相對來說容易判斷,只要挖到磚了,就意味著找到墓了。此外遼墓通常以群體形式出現,一般是一個家族葬在一起,一處墓葬周圍至少還有兩三座墓。
2022年8月2日,內蒙古赤峰巴林左旗,遼上京祖陵奉邑石房子。(圖|視覺中國)
遼早期墓葬中陪葬的金銀器很多,遼中晚期墓葬三彩器、瓷器更多,根據遼史看,中期以后國庫緊張,陪葬金銀器受到了限制。比如遼代貴族陪葬品中會有鎏金銀覆面,這在葬俗中代表圣潔,這位貴族在生前就會找到工匠根據自己的臉型設計制作好,死后將覆面蓋在臉上。此外遼代陪葬的玉器雖然少,但非常精美,使用最好的玉料,做工考究。三聯生活周刊:敖漢旗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之一就是通過打擊盜墓收繳的。田彥國:說到鎮館之寶,我們有紅山文化陶塑泥像陶人中華祖神、紅山文化玉龍、遼代瓷器葫蘆瓶,都是國寶級文物,當然我們還有遼代的胡文樂舞紋玉帶銙,是一條非常完整的玉帶,要知道故宮博物館藏的玉帶也只有三塊玉帶板,但敖漢旗博物館有一套完整玉帶。
2019年9月2日,紅山文化重要考古發現、距今約5300年的敖漢陶人作為“鎮館之寶”,在內蒙古史前文化博物館(原敖漢史前文化博物)進行展示。(圖|視覺中國)
80年代末,敖漢旗公安局在全旗推廣盜墓檢舉政策,一天公安局接到舉報后,帶著我們一起趕往村里,被舉報盜墓的父子倆輕描淡寫地上繳了一只破銅鈴,說他們從墓里取出來的只有這個。我們注意到銅鈴鎏金,還有鳳紋,意識到這處墓葬不一般,可能有著很高等級,當時就覺得這對父子沒說實話。于是在自治區文物局批準后,我們對這處被盜墓葬進行了搶救性發掘,發現墓葬中有4塊玉帶板。但根據遼代的墓葬制度,玉帶板通常都是單數,不會有雙數,所以我們分析應該是父子倆留了后手。于是公安機關把兩人二次抓審,依然不承認,在不斷做工作下,兩人從自家驢圈里挖出了剩下的玉帶板,父子倆最后都被判了刑。當時這是個大案子,我們也受到上級公安廳的嘉獎。對于這處墓葬,我們還在研究。楊伯達先生來看過,通常把它定為五代或遼早期墓葬。它是一座夫妻合葬墓,但里邊沒有骨架,也沒有墓志銘,我們認為可能是衣冠冢,除了這套完整的胡文樂舞紋玉帶銙,出土的還有一條鎏金鳳紋的銀帶,瑪瑙杯、水晶、銅鏡。這座墓里出土的文物如今都是敖漢旗博物館的藏品,胡文樂舞紋玉帶銙則成為鎮館之寶之一。三聯生活周刊:2015年遼寧朝陽市公安局破獲1949年以來全國最大盜墓案,以姚玉忠為首的盜墓團伙曾對紅山文化遺址實施了多年多次盜掘,最終公安機關逮捕225位犯罪嫌疑人,并追回2063件價值共5億元人民幣的文物。我看當年的新聞稿中說,被抓獲的嫌疑人中,還有敖漢旗博物館的業務骨干。田彥國:敖漢旗處于赤峰市的東南,與遼寧接壤,距離朝陽市也就一百多公里。當年敖漢旗博物館的這位業務骨干被請去為買賣雙方鑒定了一下文物真偽,得了幾萬元好處費,結果最后判3緩5。他是老同志了,在文博系統干了一輩子,他考古繪圖在全國范圍都很有影響力,因為這一件案子,最后公職也被開除了。三聯生活周刊:等于說這40年來,你經歷了敖漢旗從考古發掘到文物保護的所有過程,所以你剛入職時,敖漢旗的館藏文物多嗎?田彥國:最初并不多,不過有意思的是,在館藏擴充到現在如此豐富的過程中,敖漢旗博物館從沒有花錢去征集文物。館藏文物的擴充,首先是通過搶救清理、考古發掘、考古調查,都是有嚴謹、科學的底層關系的。其次很重要的途徑,是1982年開始的全國第二次文物普查。我入職后就成了專家組成員,當年全國第二次文物普查敖漢旗搞了8年。為什么如此漫長?因為遺址太多了,比如我們組下鄉到了哪個鄉鎮哪個村,可能一個村就有幾十處遺址,我們一待好幾周,每周一次用小毛驢拉著陶片、陶器、石器回旗里,東西太多了,最開始只能撿有代表性的,能完整修復的。尤其是石器、石斧等,當時太多,沒法按件記,就把它們整體當成標本,比如記錄時就會寫10噸重標本。為什么會這么多?因為敖漢旗屬于農業區,經濟開發比較緩慢,工業、礦業都很少,所以很多遺址沒人發現,也就被自然地保留下來了。后來可能農民種地、蓋房子,發現了文物,有的交給博物館了,有的不懂文物的價值,就放在家里。再后來電視臺播鑒寶節目,報紙上出現各大拍賣公司的新聞,各個城市有了自己的古玩城,于是一些農民心里就有了想法。2021年,我們還曾配合警方,通過向發現的農民做工作,最終追回一件西周青銅短劍。從80年代至今,公安機關破獲盜墓和文物走私案件后向我們移交的文物,有800多件,其中就包括鎮館之寶胡文樂舞紋玉帶銙。看到這些東西最后進入我們館里,心里真的有一種喜悅。這些年我們依然與公安合作,但總的來說,我覺得這幾年盜墓的不多了。與此同時,新的考古項目正在進行。今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在發掘一處夏家店下層文化聚落遺址——西大梁遺址,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院在發掘西劉家屯紅山文化遺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