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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吊水洞礦難致23死背后:低級錯誤與小煤礦博弈

12月4日中午1時許,煤礦瓦斯檢測工人齊明從重慶市永川區吊水洞煤礦礦井走出,深吸一口新鮮空氣,他示意交接班的瓦斯檢測工人“井下一切正常”。令兩人沒想到的是,礦井外這次例行公事式的交接班,會是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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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救援車輛進入事發地進行救援。 中新社記者 陳超 攝

重慶的煤礦屬于高瓦斯礦井,瓦斯是一種以甲烷等為主的氣體,經過開采加工可以成為家用燃氣。但在礦井中,瓦斯易燃易爆,是名副其實的奪命者。每個礦洞都需要配備一名瓦斯檢測工,如果瓦斯濃度超標,他將警示停止作業。

“礦里安排了5名瓦斯監測工,但實際在工作的可能只有四個人,早班兩個,中班一個,晚班一個,另一個不知道哪去了。”齊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交接班時發現只有一位檢測工和他對接,“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當時礦井已經停產,大家覺得往日的規范也沒有必要那么嚴格遵守。”齊明發現,這二十天設備拆卸過程中,安全漏洞太多,極易釀成礦難事故。

齊明事后才知道,他與死神擦肩而過。4日傍晚,這家停產關閉兩個多月的煤礦,因企業自行拆除井下設備,發生一氧化碳超限事故,24人被困井下。5日晚,救援工作基本結束,其中23人遇難,1人送醫救治。

據新華社報道,經有關部門調查,煤礦以286萬元的折價將井下機電設備、電纜、管道、鋼軌等出售給重慶某再生資源回收公司。該回收企業組織19人下井回收,吊水洞煤礦5人下井配合。12月4日約16時48分,該企業在井下主水倉區域違規動火作業,迅速引燃主水倉漂浮的大量石油(油氣),產生一氧化碳等大量有毒有害氣體和濃煙,形成火風壓。附近的村民從遠處能看到濃煙時,事故已經發生。

與死神的距離

齊明介紹,吊水洞煤礦長度深,工人下井需要乘坐纜車,先是經過一個斜坡,接著是水平通道,再接一個斜坡,總長度超過1500米。礦井主斜井采用礦用防爆絞車提升運輸,水平運輸采用防爆機車運輸。從井底坐車回到地面,需要近二十分鐘。

出事那天,齊明上早班,早上7點多下礦,下午1點多出井。午班接替他工作的一位工友遇難,據他回憶,同時遇難的工友還有生產礦長、隊長、電工等人。

除了工友,其他大多數是齊明不認識的拆卸設備人員,好奇的他還曾問這些人每天收入多少,“他們告訴我一天300多元,為了這點錢,沒想到命沒了。”

與拆設備分為早中晚三班不同,負責控制礦車運輸的礦工只有一班,他們有兩組人,每組控制一個斜坡的礦車。一位運輸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16點就可以下班了,他洗完澡的時候,時間顯示大約是16:30,另外一組人從礦井出來時,在16:50~17:00。上述運輸工介紹,晚班大約7人在17:00左右下井,剛進入就看到濃煙,他們見勢不妙就撤了回來,與死神擦肩而過。

“礦井關閉后,任何人不得擅自下井,吊水洞煤礦的做法明顯違規。”重慶煤炭行業資深研究人士王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吊水洞煤礦位于茶山竹海國家森林公園的山腳下,距離張藝謀電影《十面埋伏》實景拍攝地兩公里左右。煤礦始建于1975年,因經營不善改制為私營企業,2012年核定年產能力從9萬噸變為12萬噸,職工多數是附近的安溪村村民。今年8月16日,該煤礦采礦許可證到期,被列為關閉對象。

吊水洞煤礦以礦井主通道為主干,一條直徑約兩米五、長度約幾百米的礦洞像樹枝一樣延伸出去。挖煤之前,需要從外到里,鋪設鋼軌、通風管等基礎設備。煤礦停產后,設備拆卸的順序正好相反。齊明介紹,兩個礦洞同時在拆卸,持續了近二十天。他早班出井時,礦洞內的設備拆卸進度已經接近尾聲,剩下最主要的是主通道和支道之間的機電室。機電室地板由水泥加固,水泥地板下面是水倉,煤礦滲出的水匯集后流入這里。

實際上,流入水倉的不只是水,還有石油等物質,它們漂浮在水面,長期積聚,不及時清理就會成為安全隱患。官方通報提到,井下主水倉區域違規動火作業,引燃主水倉漂浮的大量石油(油氣)。

由于停產拆卸,抽水等設施不能正常運行,還加劇了后期救援的難度。參與搜救的重慶南桐礦山救護大隊大隊長唐永勝接受媒體采訪時介紹,由于吊水洞煤礦兩個多月前就停產,井下的抽排水系統已經不具備使用功能,水往上灌,一度給搜救工作帶來較大困難。

油氣燃燒后,產生了大量致命的一氧化碳。煤礦安全規程規定,煤礦井下空氣中一氧化碳濃度不能超過24PPM。據媒體報道,吊水洞煤礦礦井內的一氧化碳濃度,事故發生時一度高達1700PPM。一氧化碳無色、無臭、無味,極易與血紅蛋白結合,形成碳氧血紅蛋白,使血紅蛋白喪失攜氧的能力和作用,造成人體組織窒息,嚴重時死亡。

事故發生當日,國務院安委會決定對永川本次煤礦事故進行掛牌督辦。經過30多小時全力搜救,1人獲救,23人遇難。之前,9月27日,重慶國營的松藻煤礦發生火災,造成16人死亡。

兩個多月的時間里,重慶市相繼發生兩起煤礦重大安全事故,傷亡慘重,重慶市政府負責人12月6日下午被國務院安全生產委員會辦公室約談。約談指出,重慶市要切實汲取事故教訓,舉一反三……全面深入開展煤礦安全生產大排查,持續深化專項整治三年行動,確保從根本上消除事故隱患。

事故原因“確實是很低級”,應急管理部安全生產監察專員李豪文在央視《新聞1+1》連線時表示:首先,法律法規、地方的規定都很明顯,如果能遵守,不至于發生事故,更不至于發生這么大的事故。另外,低級也反映了它(煤礦事故)問題的嚴重,并不是因為低級就不嚴重,反而更加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一些地方監管部門在這個過程中有失職行為。

一位在重慶國營煤礦工作超過20年的從業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分工來看,地方應急管理局負責煤礦監管,煤監局負責監察,能源局負責規劃,有些部門顯然沒有做好本職工作。

此外,煤礦退出后,井下設備如何處置,一直沒有可行性規范。此前,重慶采取的是用石塊封礦、設置駐守人員等方式,禁止下礦拆除設備。

多位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業內人士認為,煤礦關閉后,投資者有需求買賣設備,減少損失。“這些設備產生的機油會污染地下水,不讓拆也不是解決之道。”王洋認為,“國家禁止私自拆除,地方層面可以出臺制度措施,對有拆除設備需求的煤礦,指出路徑,做好監管。如果有拆除方案,監管部門監管到位,可能就會避免發生這種意外。”

小煤礦去留的利益博弈

“看起來非常年輕,應該是80后,在今年5月份一次煤礦座談會上,他就提到要關閉吊水洞煤礦。” 王洋在煤炭行業的會議上,多次遇到吊水洞煤礦的負責人劉光全。村民介紹,劉光全是煤礦的第三個老板,也是在任時間最短的,煤礦方面的專業能力不強。

雖然今年探礦權到期,但從儲量來看,吊水洞煤礦還可以開采。根據重慶圣智礦產地質勘察有限公司編制的該礦煤炭資源儲量核實報告,截至今年4月底,吊水洞煤礦礦區范圍內保有探明、控制和推斷煤炭資源儲量合計179.2萬噸。

之所以要在今年關閉,難以續期采礦,這與煤礦所處的位置有關。吊水洞煤礦礦區范圍與重慶茶山竹海國家森林公園范圍重疊。2003年,茶山竹海經原國家林業局批準為國家級森林公園。

隨著國家對生態環境的日益重視,依法依規解決自然保護地內的礦業權合理退出問題,逐步提上日程。根據相關規定,建立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到2020年,完成全國自然保護區范圍界限核準和勘界立標。保護區范圍內,礦業權要依法依規退出。

為了能夠繼續開采,吊水洞煤礦也曾采取過不少措施。2018年,采礦證有效期到期換證時,當地政府對原礦區范圍進行了調整縮小,把部分采空區調整出礦區范圍,以圖避開生態紅線。不過,范圍重疊的問題卻始終沒有解決。

劉光全今年上半年對外表示關閉煤礦想法時,地方政府正在為保留煤礦奔走。今年3月,包括茶山竹海街道辦事處主任吳至雍在內的兩位永川區政協委員提議,吊水洞等3座煤礦技改擴能后增劃資源。

對于吊水洞煤礦來說,問題解決的關鍵是能夠調整礦區范圍,退出森林公園范圍。永川區規劃和自然資源局回復吳至雍稱:“消除重疊后,重慶市政府及市能源局便可通過技改擴能的請求,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也能同意采礦權延續和增劃資源。”

為解決范圍重疊的問題,永川區向重慶市層面多次爭取保留煤礦。永川區規劃和自然資源局稱,其配合區能源局,代區政府向重慶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遞交書面意見,建議保留3家煤礦并增劃資源。此后,重慶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向永川區人民政府進行了復函,若要保留3家煤礦,則必須調出森林公園與礦區重疊的范圍,若不能調出,則制定退出方案。

焦灼之際,事情出現轉機。8月,重慶市地質礦產勘查開發局205地質隊編制了“吊水洞煤礦礦山地質環境保護和土地復墾方案”,該方案是延續申辦采礦權的要件之一。方案顯示,7月7日,永川區人民政府以《重慶市永川區人民政府關于茶山竹海國家森林公園內3處煤礦處置意見及懇請支持事項的報告》,向重慶市安全生產委員會辦公室報告吊水洞等3個煤礦的處置意見:在貫徹落實生態有限、綠色發展理念的前提下,充分征求煤礦意見,統籌考慮其合理性,對吊水洞等3個煤礦采取有序退出,退出關閉時限為2025年12月31日。

上述方案還顯示,重慶市安全生產委員會辦公室同意該處置方案,并以《關于辦理永川區茶山竹海國家森林公園內3處煤礦有關事項的函》函告重慶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市能源局和重慶煤監局。去年,重慶市政府安全生產委員會更名為重慶市安全生產委員會,下設9個專項安全辦公室。重慶市主要領導擔任市安委會主任,應急管理局主要負責人擔任辦公室主任。

國家發展改革委等主辦的企業信用網站——信用中國顯示,9月15日,重慶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同意了吊水洞煤礦的采礦權延續登記,許可有效日期從今年9月15日到次年8月15日。

雖然當地政府力保這家煤礦,企業主并不太想繼續采煤。采礦權延續,但其他證件辦理并不順利。11月28日,企業安全生產許可證已注銷。11月中旬,礦井也開始了設備拆卸工作。

從煤礦經營來看,其業績也不理想,近些年產量和產能不匹配,有企業自身原因,也有生產天數不夠等因素。根據自然資源部全國礦業權人勘查開采信息公示系統,吊水洞煤礦在2016年度、2017年度和2018年度,實際產煤量分別為11萬噸、4萬噸和7萬噸。2016年度和2017年度,煤礦銷售額分別為2836.4萬元和1826萬元。2017年度共計生產130天。

雪上加霜的是,今年9月重慶松藻煤礦礦難后,全市煤礦停產。吊水洞礦難發生前,只有少數符合條件的煤礦復產。一位重慶煤炭行業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全市近40家煤礦,復產了不到10家,吊水溝礦難發生后,全市所有煤礦再次停工,復產日期還是未知數。

此外,雖然爭取了五年的采礦期限,但是未來在煤礦生態環保上還要投入大量資金。根據煤礦礦山地質環境保護和土地復墾方案,吊水洞煤礦要在未來4年內投入385萬元的修復資金。

重慶煤礦產業十字路口

重慶煤礦比較特殊,煤層薄,斷層多,有的煤層只有幾十厘米厚度,與北方的大煤礦形成鮮明對比。此外,重慶煤礦還有水、火和瓦斯三大災害。小煤礦,大風險,是典型特征。多年來,人們對于重慶煤礦的去留爭論不休,地方政府也多次采取嚴厲措施,關閉了數以千計的小煤礦。

當地官方媒體介紹,重慶僅2016年就關閉退出煤礦344個,涉及產能2084萬噸;2017年又關閉退出10個,涉及產能264萬噸。兩年共計關閉煤礦354個,涉及產能2348萬噸,提前一年超額完成了國家下達的重慶市煤炭去產能三年目標任務(2300萬噸)。重慶市生產能力9萬噸及以下的小煤礦已全部關閉退出。

但是,煤礦礦難還是時有發生。以吊水洞煤礦為例,2012年,吊水洞煤礦曾發生頂板事故,造成一人死亡。2013年3月,吊水洞煤礦在進行探水打鉆過程中發生一起硫化氫氣體中毒事故,造成3人死亡、2人受傷。今年發生了更為嚴重的礦難。

從總體來說,全國煤礦災難發生率在下降。重慶煤炭行業協會的數據顯示,去年全國煤礦發生死亡事故170起,死亡316人,分別下降24.1%和5.1%;繼2018年百萬噸死亡率首次降到0.1后,去年下降到0.083。重慶煤炭行業從業人士也介紹,重慶煤礦礦難數量、死亡人數也明顯下降。

但是,與下降趨勢相比,人們對于煤礦事故下降的感覺并不明顯,有時還覺得嚴重了。廈門大學中國能源政策研究院院長林伯強認為,臨近年底,企業搶工期、趕進度、增效益意愿強烈,加之低溫雨雪冰凍惡劣天氣增多,安全生產形勢嚴峻復雜。

“中國的煤礦數量太多,基數太大,礦難發生的數量也會較多。大型的煤礦通常安全投入比較多,小型煤礦通常比較少。兩個特點帶來的結果是,小煤礦出事情的概率比大煤礦要大。”林伯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小煤礦出事概率相對較大,帶給地方政府的壓力也大。從環境的角度考量,地方政府可能覺得有必要趁這個機會把它關了,否則留著會冒風險。”

不過,煤礦并不是一關了之,仍然有很多深層次的問題亟待解決。

“政策變化比較快,不穩定。近10年來,煤礦關閉標準從3萬噸,升級到6萬噸、9萬噸、15萬噸和30萬噸,一個煤礦投資周期三年起步,很多煤礦剛擴能完畢就需要繼續擴產。一些煤礦老板往往因為煤礦的快速關閉,收不回本金,虧損嚴重。”王洋說,他見過了很多人舉家跑到外省或者國外躲債。

“如果有一個比較明確的關停上限標準,很多投資者就會仔細衡量要不要投資。” 王洋說,前些年,重慶加大關閉煤礦力度的時候,平均每個煤礦財政支持600多萬元,用來處理工人的養老保險、傷殘等問題,這對于各區縣來說也是不小的負擔。

當地煤礦關閉,還直接影響產業鏈下游的發電廠。曾在重慶國營煤礦擔任中高層的劉寧介紹,往年,建在松藻煤礦礦口處的重慶安穩電廠,運輸成本低,成為重慶十大發電廠中屈指可數的盈利企業。如今,該電廠從外省購買煤炭,每天增加的成本就超過500萬元,“每年的用電高峰期,從外運煤的方式也不能保證十大電廠的需求”。

民生方面,劉寧介紹,“重慶煤礦從業者超過兩萬人,停產在家的工人月工資600多元,還不夠抵扣五險一金,他們往往是一個家庭的支柱。此外,停產影響的上下游行業范圍就更廣泛了。以永川為例,煤礦產出的大量煤矸石,很多制磚企業就近建廠,利用煤矸石生產空心磚。煤礦不存在了,這些磚廠也難生存。”“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劉寧無奈地說。

林伯強認為,小煤礦關閉是趨勢,問題關鍵是如何平衡風險跟效益,“一刀切的關閉方式,好處是能夠在短時間內見效。但現實當中,問題可能不是這么簡單。如果這些小煤礦能夠創造效益,僅靠堵的辦法只能作用于一時,風頭過后,依然會有人鋌而走險。地方政府要想關掉小煤礦,必須解決整個煤炭產業轉型的問題,不能放置不管,否則就容易釀成大的社會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