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工業安全和我國工業安全制度的比較與思考
西方工業安全和我國工業安全制度的比較與思考
昆 侖 咨 詢
近幾個月來,國內化工領域發生了很多事故,這些事故的發生是很慘重的。除了一些偶然的因素之外,技術和管理層面的因素是最主要的。按照工業安全理論來說,任何的工業事故都是可預防的和可避免的。雖然事故根源是偶然的,說起來都是很小一些因素,這些偶然湊到一起,那就發生慘重的大事故了。筆者也注意到了,有些企業也試圖引進西方的工業化安全管理體系、安全要素管理體系等等,特別是很注重培養管理人員的領導力,這些當然是很重要的,但是總覺得少了一點什么,下面是我一些個人的看法。
我在國外主要是在加拿大和美國的大型石化公司工作,特別是對加拿大的安全管理有比較多的了解,歐洲的工業安全管理辦法應該基本相似,基本上都是按這個體系。這個體系大概來說有四層,第一層就是最基層的操作工。操作工的安全意識經過嚴格的訓練,可以說他們的一個操作工的安全素養和安全培訓,恐怕比我們國家的大部分專業人員還要深入、還要專業。
舉個例子來說,加拿大的操作工分4級,大學或中專畢業以后去到工會去注冊開始當學徒工,而這個學徒工是不可以動設備的,只有看別人怎么干,積累現場的直觀經驗。這個學徒工,他必須要到專門的職業學校去修3~4門課,時間大概是半年到一年的時間。經過考試合格以后,他就可以取得四級操作工資質了。
學徒工修的這3~4門課都是一些安全和法律的內容,特別是安全的內容,學的很仔細,非常有操作性。舉個例子,登高作業,他的保險帶要有多長、扣哪一個扣、怎么樣上去、怎么下來,這個都有詳細的規定。他們這些考試包括一些實操,如果考試不過那可能又要學半年或者是一年,也可能是永遠進入不了這個行業里面去。取得這個4級操作工以后還不能去操作裝置,只能做輔助性的工作,比方說到現場去看一下設備的運行情況,可以做一些記錄等等。
4級操作工要再去修5~6門課,大約是需要2年就可以取得3級操作工資質證書。3級操作工可以操作裝置,但是有非常嚴格的裝置大小規模和類型的限制,很多裝置它是不能動的,特別是一些大型企業,基本上都是在這個限制之內,所以3級操作工的機會的工資也有限。那么這5~6門課還是以安全操作、化工原理為基礎,考試也是包括很多的實操。取得3級操作工就可以獨立操作了,但是,在大型的石化化工廠因為裝置的規模比較大,三級操作工還不能當主操作工,實際上基本都當副操作工。他沒有操作的最終決定權,最終決定權是主操作工。
3級操作工一般要工作3~4年才可以去考2級操作工,還要再學大概有10門功課,功課除了一些化工原理基本的內容之外主要還是法律、安全、故障的處理、事故的分析和應急措施等等。有了2級的操作工資質證書,這時候就可以做主操,基本上可以覆蓋大型石化的主要裝置規模(核裝置例外)。這樣2級操作工實際上是企業的骨干,他們的安全素養、他們對裝置的熟悉程度,可以說是了如指掌,甚至是幾年之前出過什么事故,他們都記得很清楚。這些操作工工作很穩定,工資也比較高,比方說在大型石化企業的話,這樣一個二級操作工的工資水平甚至要比一個分廠的廠長還要高,比一般的工程師還要高。因為他們的水平、他們的技術決定了一個企業的操作水準和安全水準。
2級操作工再工作5~6年之上,就可以去考一級操作工。一級操作工還要過大約10門的功課。這些課程就比較深入了,包括法律、安全、技術、業務管理等等。一級操作工在一個企業里面并不太多,有的時候也就是那么幾個。一級操作工很多到了管理崗位上,比方說可以做一個分廠的廠長,或者是一個維修或者運營的一個副總經理等等。操作工出身的經理副總經理們,對操作細節有非常好的認識,他們本人都是真正的專家,和下邊人員交流起來一說就通,知道問題的本質在那里。像這樣的高層管理人員,在我們國家真的是很少很少。
在西方的工業界,如果談到技術管理的副總經理一級,原來沒有當過操作工,不是從操作工上去的,這是很難想象的。當然這些操作工很多也是做工程師的,工程師要取得工程師的資格,也要考一些法律安全的問題,要有一線操作經驗,工程師的有關情況以后再專門寫一篇文章。
在一個工廠里,操作工的權力是很大的。比如說,操作工在法律上規定,有工作許可的最后批準權。因為他們對那里的安全現狀最了解,他們最有發言權。而我們國家的企業情況是,工作許可的批準權往往是高一級的部門,一個分廠的廠長或者甚至更高的部門,這實際上是不科學的。當然這也有一個人員素質問題,在我國這些干部可能有更高的技術素養,但是從實際上來說,他們對很具體很底層的安全隱患總是隔了一層了解。
這是操作工的這一層,再往上一層,就是企業一級了。法律規定超過20個人企業,必須要配有專職的安全人員。對一個大企業的話,安全部門實際上是相當龐大的,因為他們牽扯到法律、環境、培訓這些事情。他們對企業的每一個人的安全培訓、安全資質都有詳細的檔案管理。比如說哪一天一個安全資質失效了,他們就會提前一兩個月就會打招呼,如果到了時間還沒有完成這個檔案記錄的缺陷。那一天就不能工作了,必須去學習。實際上這時候個人的業績受到了影響。當然,這些安全管理都是用信息化系統完成的。
第三層次就是協會和工會。工程師協會和工會,他們有專門的安全檢查機構。一個工程師或者是一個操作工,他們不只是為這個企業負責,而且是為所在的工會或者工程師協會負責,有權利報告企業的不安全行為,報告人在法律上會受到保護。企業如果出了問題,工程師或者員工向工會或工程師協會報告,這是他們的權利,企業是沒有權力去開除他們的,因為這些事情去開除他們,打起官司來非常昂貴,基本也打不贏。
工程師協會和工會只負責對會員們進行技術咨詢和投訴的處理,并不對企業進行安全方面的檢查。必要的時候,也會對企業特殊案件進行調查取證工作。企業的安全是由企業自行負責,如果出了事情自有法律來處理。
最高一層就是政府工業安全部門。政府安全部門那就是法律執行機關,他們有非常先進的監控方式。比方說他們有直升機在一個區域之內監控廢氣的排放的活動,在企業也會安裝一些實時檢測儀表,看企業是否是違規。這些儀表都是經過法律方面驗證。裝置的很多連鎖的系統都以這個表為基礎,寧可停車停產也不能是違規,這方面處罰得非常嚴,而且一旦犯規,保險費會急劇上升,得不償失,違規的成本太大。
我們看到,這個體系實際上是一個三角形。最底層的操作工和工程師們所受的安全教育最多,也非常專業,而且要定期更新,對他們管得最嚴,這樣的話會保證最底層的這些人對安全非常非常有意識。我個人的體會,我過去上班回家以后,會本能地發現家里邊的一些不安全的因素,我就會時時糾正,因為這成了骨子里邊的一種安全意識了,這些事情就形成了一個習慣。舉例說,圣誕節房子上要掛燈,這個梯子應該怎么放?底下是不是有人要看的?這種意思深入到一些潛意識里面,在工廠里面就是。
我剛回國的時候到我們的工廠里面,講實話,令我最震撼的就是安全方面的觀念不同。不安全的地方處處都有,心里都是膽戰心驚,時間長了,一年多下來我都有點習慣了,這實際上是個非常不好的技能退化,可見好的安全意識要建立難,退化可能很快。再舉個例子,前幾年我還在國外的時候,休假回國到廠里去看一看,路上有一個石頭或者有一個木棍,我都感覺到很別扭,會把它們撿起來放到一邊去。現在倒好,看到這種事情多了,也可能就麻木了。
到一個廠里去,原來在國外的時候,要把PPE都要穿好,包括眼鏡、安全帽、安全鞋、工作服、手套這些都是必須的,結果回國后很多時候廠里并沒有這種要求,時間長了真的是習以為常了。這樣一出事情,那都是對人身有直接的傷害。
我認為,安全就像打仗一樣的道理,打仗能否打得贏,關鍵是在第一線的士兵,而不在于督戰隊。一線士兵們把槍打準了,他們的體力好,他們的個人戰術好,這樣我們只要從管理層告訴他們往哪個方向打,那就會打贏了。
但是看看我們國家情況是怎么樣呢?越是一線的人員,安全的素質、安全的意識越低,他們缺乏起碼的安全教育,對一些化工的危險因素根本就不清楚。連起碼的自控和連鎖原理完全不知道,這在西方石化企業是難以想象的。一旦出事,大片大片的死人,這就不足以為怪了。
還有就是,一旦出了事情,那就從上到下都才重視起來。這個本來是好事,政府重視、化工園區重視、企業領導也重視,但是他們不是第一線的員工,對安全的細微環節不可能有根本的了解。只能從大面和原理上走馬觀花般的視察,占用了大量企業做實事的時間,很多做法不由令人懷疑是一種推卸可能的責任的方式了。特別是有一些所謂的安全專家,他們的安全教育還是書本的。無論如何不可能比一個操作更接近實際狀況。具體的問題、細節的問題只有操作工最清楚,但是操作工沒有這個意識,這就是主要的問題所在。
現在就像打仗一樣,前面戰士不知道怎么用武器或者是用不好武器,我們在后邊的督戰隊還緊逼著他們。結果是,不但他們前面不知道能不能打準、能不能打得贏,后面又來了督戰隊又放冷槍,他們心里更不安心了。問題是,督戰隊后面還有督戰隊,越往后的督戰隊,官越大,權力越大,但是離安全越遠,對細節越不了解。更有甚者,好不容易培養出幾個會打仗的一線士兵,被督戰隊發現了,最后調去充實了督戰隊。這種做法,實際上是按管意識形態的辦法管安全。意識形態管理是從上層往下走的,大方向要正確,和黨中央保持一致,這是沒說的。但是安全是從最底下出的事情,安全是從一個管道泄露或者一個螺絲釘,或者一個小設備出了問題,才釀成大事故。
我們都學過安全三角形原理,是說3萬個小的問題,出現一個大的死亡事故。這個三角形大家都很清楚,按這個三角形抓,并不是從上頭抓就能抓的,應該從底層細節,很細很細的細節一點一滴去抓的,而這些事情靠外部的檢查永遠查不出來這些細節。安全的隱患最清楚的應該是操作工,但是操作工要有訓練,知道能出現問題嚴重到什么程度,他們要有這個意識。所以說,歸根結底,對操作工的安全培訓是最最關鍵的,也是最最見成效的。靠督戰隊打仗是打不贏的,因此要把注意力放在操作工培訓上。
我也看到有的企業引進國外的安全管理體或者安全要素的培訓體系。這個沒有錯,使我們的管理者有很好的安全培訓機會,對這個體系有所認識。但是這個體系起作用,是假定底下的操作工都有非常好的安全素養,然后領導力體現在怎么樣去調動他們的積極性,怎樣去管理調配這些資源。而我們這些個領導力再強,如果底線基本的素質達不到要求,這些領導力都是沒有用的,也就是說用督戰隊自己去打仗,那是一定打不贏的。
我再說說我們要怎么辦?這只能算是一個建議。如果從現在起,我們重視操作工的安全培訓,實際上是時間有點晚了,我們的整個工業規模這么大,職業學校、安全培訓學校根本幾乎就沒有。操作工沒有資質的太多了,如果讓他們去學習以后再工作,那也很不現實。過去我記得,每一個企業甚至一些小企業都辦一些夜校,那個時候叫721工人大學,那主要就是培訓基本技能和安全這些事情,這實際上是一個很好的方法,比較適合我們國情。利用晚上的時間,周末的時間,或者是其他比較空閑的時間對操作人員進行培訓,然后國家有關部門按統一的考試標準去考,他們不只是考理論,還要考實操,這樣的話時間長了工人的安全素質會大大提高。
從長遠觀點看,國家應該辦一些好的職業學校。國外的職業學校出來拿的工資比大學并不少。主要是一個人的職業生涯,不同的道路罷了。甚至很多職業學校,他們的名氣比一些大學還要大,出來的學生工資比大學生還要高。我們國家就很難想象,去一個職業學校,出來當一個技術工人,無論怎么樣,也比不上一個大學生,這是一個體制問題。
除了職業教育之外,現在新技術的發展非常快,可以用新技術來提高更先進一些的工業安全水平。比如說,用人員的定位信息管理人。人員的定位信息可以做好多事情。我過去曾經承擔過一個課題,就是用人員的定位信息、它的速度、它的加速度、它的搖擺程度和周圍的人員的一些關系去刻畫人的安全行為是不是適合于做特定的安全工作,這些都是可以值得去研究的。所謂的安全行為安全是個非常重要的課題。過去這些技術實施成本非常昂貴,現在都非常都不是問題了,我們可以從這個方面盡快的推進一些技術的應用,走出適合我國工業安全實際情況的一條新路。
談到工業安全,有一點是一定要提到的,就是工廠自動化問題。石化企業基本上都用DCS系統,但是就應用水平來講和西方工業國家差距很大。我大致估計下,基本上要有20年左右的差距。不是說我們的系統硬件軟件不如國外,實際上這方面我們還要更好一點。我是說,我們的應用水平。你看我們的操作工,很多還在拿鼠標去點閥門開度,你問起來他們的領導者,他們都說都在自控了。他們所謂的自控就是不到現場去搬閥門而已,但是并沒有實現真正的自控。
還有安全聯鎖邏輯,有些在DCS里面,有一些是單獨的SIS系統。我有一次去到一個企業,發現這個問題告訴他們應該去根據化工流程的安全原理,設計一些緊急聯鎖系統。就是從安全原理考慮,把人的處理經驗固化在DCS里面。結果,這個企業的管理人員告訴我,這些東西是應該設計院設計,設計院設計好了的東西,我們不能再動。他們把問題反映去設計院,過了一兩年也沒有回信。實際上,設計院對這些操作層面的東西并不是很了解,也沒有責任去做這些東西。
在西方工業國家,這些工作都是運行的企業,根據運行的狀況自己去做的是一種持續改進的行為,而不是一個設計的問題,而設計院這一方面主要是設計對整個的工藝流程,而不管你操作的事情。操作的問題,是企業的工程師和操作工根據實際情況去不斷改進的。這種理念應該改變。當然,這樣的改變,對操作人員和技術人員的職業素養要求是比較高的,在某種意義上說,還是一個技術能力問題。目前的現實情況是,企業的人不知道哪一些是他們可以做的,設計院的人也不知道企業的人要求做什么?這樣有很多事情在一個空檔都做不成。這類的問題很多很多。
羅羅嗦嗦說了這么多,要點無非就是三條。第一,打仗要靠一線的人,要把第一線的士兵培訓好。脫開第一線人員的素質去談領導力都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第二,就是要重視新技術在工業安全上的采用,這可能是比較適合于我們國家。短期內培養人很難,但是短期內可以用新技術大大改善安全水平。第三,就是一定要把自動化做好,裝置要平穩,連鎖要健全。
作者:馮恩波博士,石油和化工行業控制和優化研究與應用技術資深專家,中國自動化學會過程控制委員會常委。1991年畢業于華東理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1991-1994在清華大學做博士后并留校任教;1994-1997分別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和加拿大阿爾伯達大學做博士后;1997年至2016年,分別在加拿大賽拉尼斯化工公司(Celanese Inc.)任高級工程師、殼牌石油公司任資深高級工程師、加拿大石化公司先進過程控制任主管。2017年底,馮恩波博士回國全職加入中國某大型化工企業,牽頭實施了集團公司多個智能制造、大數據與數據智能、智慧安監等應用項目。